ERERSE

Life is empty

【虫铁】So Do Our Minutes

溪柴:

※严重剧透预警。


 


So Do Our Minutes


 


托尼从那颗荒凉落破的星球上回来,失血、严重脱水、精疲力竭。


 


他在病床上僵躺了一整天,半梦半醒,昏昏欲睡。这很正常。过多的止痛药就会使你大脑迟缓。他沉陷在一片缥缈的朦胧感中,耳边只有输液器单调的坠水声,从悬于城市上空的高楼听不见车马人响,只偶尔风鼓起窗帘,阳光灌进来,上下翻搅室内的晦暗,才能令他想起来,他已经不在泰坦星了,他已经不再置身于那片漫天匝地的积年黄沙之中了。


 


地球。他觉得他们一定是给他用了太多止痛药了,因为他离开了也不过二十四小时,可现在回想起地球,他却已经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。止痛药使他变得太迟缓了。


 


这期间所有人陆陆续续来看过了他。班纳和索尔怕扯到他的伤口,只轮流搂了搂他的胳膊,算象征性的慰问拥抱;娜塔莎和史蒂夫一前一后地进门,他那时刚迷迷蒙蒙从昏睡中苏醒,缓慢地眨着眼,过了好一会儿,才觉察到他们的到来。


 


“……嘿。”他沉默了片刻,说。他开口便发觉自己的嗓音干涩得不成样子,一扯动声带,就像在喉咙里含了一根枯树枝。他抿了下唇。


 


“嘿。”娜塔莎也低声说。


 


“……托尼。”史蒂夫说。


 


托尼努力地让一个与往常如出一辙的笑爬上他的嘴角。


 


“新发型很适合你。”他对娜塔莎说。随后他的目光迟疑了一瞬间,落到了史蒂夫身上。他奇异地发现自己心平气和。


 


“你们这改头换面……”他说,“可真彻底啊。”


 


他太累了。他没有支撑起这句玩笑的力气。他知道另外俩人也是这样。他们和他一样,疲累,装载着满身未解甲的战场气息。他们谁都没有进行一次长对话的心情。


 


“我也想称赞一下你,可你看上去真的有点儿糟糕。”最后娜塔莎说,她已经拧开了门把手,但她说目光还是停留在托尼身上。


 


“‘有点儿’不算个委婉义,是吧?”托尼说。


 


娜塔莎无声地笑了笑。


 


“好好睡一觉吧。”她说。


 


托尼听着他们离开,又迷迷糊糊阖上了眼。他们心照不宣,都避开了幸存者、罹难者或彼此的近况,只谈无关痛痒的话题。


 


下一次托尼醒来,他发现自己的绷带已换过一次新的了。负责他的小护士正站在床边,忙于收拾零零散散的器材。


 


“斯塔克先生,”对上托尼的目光,小护士微笑了一下,“您醒了?”


 


托尼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可他体内大量的止痛药不允许他这样做。他只好也微笑了一下,点点头,算一个礼貌的致意。


 


“有需要您可以随时呼叫我,”小护士麻利地收拾好东西,推着手推车准备离开,“如果觉得闷的话,您可以考虑看一下电视,旁边的抽屉里有很多电影录像带。”


 


我对这些也不感兴趣,托尼在他迟钝的大脑里慢慢运作这样一个念头,我倒是认识一个超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电影的小屁孩,他要是知道了可别提会多兴奋,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。


 


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。


 


托尼真的、真的被灌了太多止痛药了。在这一瞬间里,他只是面无表情,注视这个事实如一柄尖刀,锋利地剖开他的胸膛。滚热的鲜血涌出,却没有伴随割绞血肉的剧痛。


 


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,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托尼·斯塔克经历过太多像这样的瞬间了。


 


当彼得跟着托尼偷偷溜上飞船,笑得一脸无所畏惧,说“我在这儿都是斯塔克先生的错”的时候。当他不听托尼百般劝阻,孤身一人跑去对付那个心狠手黑的武器贩子、并险些为之丧命的时候。托尼总是在经历如此类似的瞬间。


 


甚至更早一点儿。早在那个时候,他和彼得刚刚相遇,他刚刚经历过一场同样令人身心俱疲的战役,被人从那片荒凉得像外星域的雪原寻回。


 


他们马不停蹄给他安排了一场加急手术,最后他躺在那儿,带着钢钉、止血绷带和笨重的石膏,感受着疲惫感一阵一阵漫过四肢关节,尽力不去想象自己现在的脸色得有多憔悴。


 


就是在这个时候,他枕边的手机震了一下,彼得的短信叮叮咚咚地进来。


 


“斯塔克先生,”彼得问,明明只是文字,托尼却莫名能想象出他包含真诚焦急的语气,“我听说您受伤了,真的吗?”


 


托尼还没来得及回复,第二条短信接踵而至:“您在斯塔克大厦吗?我能来看望一下您吗?”


 


托尼的手指滞凝了一会儿。


 


“我还没来得及给你权限,小孩,”他敲下,“你上不了这么高的楼层。”


 


那边回得飞快,彼得该是一直守着手机等:“我知道,斯塔克先生。”


 


然后便没了下文。


 


托尼盯着沉寂下来的信息栏看了片刻,终于放下了手机,决定将这件事抛之脑后。麻药劲儿还没完全散,他意识里影影绰绰,像洇湿晕开了的墨渍,随时要淹化在睡梦里。他感觉到睡意在眼皮下黏稠着滚动,又慢慢阖上了眼睛。


 

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有人在这时击叩起了玻璃窗,不徐不疾,却足以惊走他尚浅的困意。


 


……在这里?在十几层的高楼?


 


托尼迅速睁开了眼睛。落地窗外面,男孩就坠在那里,牵着蛛丝,颤巍巍从楼顶坠下。急风穿行过林立的高楼,吹拂向他,他的身形在风和太阳光里止不住地摇摆,明明晃晃。


 


托尼有那么一秒震惊得忘记了言语。


 


“斯塔克先生,”男孩冲他比着口型,兴高采烈地挥手,“我上来啦。”


 


他探出一只脚,抵在了玻璃上,系着蛛丝的手也覆上去,顺顺当当地稳住了身形。他的腰间绑着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清洁喷剂,他将喷剂取下来,拿在了手里。


 


雪白的泡沫映在阳光下,呈现彩绘玻璃一样的光泽。


 


“斯——塔——克——先——生——”男孩拿喷剂在落地窗上写,“早——日——康——复。”


 


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甚至还摘下了头套,脸映在晶莹剔透的泡沫后边,眼睛弯着,被蹭乱的褐发软软翻卷着,沾着潮热的汗湿气,在额角显出一片晶亮。


 


这是托尼见过的最幼稚、最孩子气的场景了。可他的胸口像是突然遭到了重重一击,令他几乎目眩。


 


这是一个错误。他想。我犯了一个错误。


 


你将像这样一个孩子引领向战场,授予他武器与甲胄,令他浴血冲锋。可现实的战场并非英灵殿,没有战士能往复于生死之间。你明知如此,却依旧让一个年轻人过早地直面了鲜血和死亡,给他仅掀开了璀璨一角的人生笼上了阴云的动荡。


 


而他如此热忱、蓬勃、鲜明,本值得更好的未来。


 


你犯了大错。


 


托尼望着彼得。难以遏止的动摇和软弱在这一瞬间升腾起来,几乎要从从内部将他击倒。


 


可他不去流露出分毫。他只是垂下眼,一字一顿地在平板上键入,他只是说,他从前,现在,未来,都说过无数次这句话。


 


“谢谢,”他说,“谢谢你,小孩,赶紧回家吧。”


 


赶紧回家吧。


 


他对彼得说“回家”,在无数个这样的瞬间里。他希望彼得最终的归宿是回家。那意味着安全、安适、不受风雨侵袭的避风港。


 


可彼得最后却是在离家千百光年的陌生星球上,化为了一团烟尘。


 


彼得最后也没能回家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从泰坦星返航以后,托尼总是在循环往复地经历同样的梦境。


 


总是黑暗。总是流沙。他梦见自己悬停于混沌之上,更之上正透出稀薄的天光。波光粼粼漫射,而流沙自黑暗幽邃的指缝间倾泻时,也似海波柔曼;沙砾凝重地击打在他的皮肤,却生冷坚硬如黑铁。


 


他浮沉、浮沉、浮沉。海浪掌托他,黑沙掩埋他,他浮沉、浮沉、浮沉,在感官中,黑暗或他自身的存在都幽微如一粒芥子,他能感知到的只有浮沉、浮沉、浮沉。他化身为这片水域了,四肢随海波扭曲,呼吸间便是水潮涨落。他无定而无形。


 


天光渐渐转亮,在水面照耀了灼目的一片,白焰般点亮更深处的黑暗。他茫然地漂浮着。无数晃动难辨的色彩开始在他头顶纷涌,聚拢,流散,而从水面向下显现而出的那个男孩的面孔,也同时在纷涌,聚拢,流散。那是张年轻的、充满蓬勃活力的脸,但同时也在溃散和老去。男孩抽泣着。自男孩眉眼间流泻出的沙砾涌成黑茫的雾气,裹覆上他的面庞。


 


他突然感到了呼吸困难。


 


“先生,先生,”男孩颤声说,“对不起,我不想走,斯塔克先生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


 


他瞪大了眼。有件事他反应过来了——这些黑沙,这些朝他倾涌而下的黑沙,都来自这个正在溃裂的男孩。他应该认识这个男孩的。他认识他。他应该——不,是必须——得拯救他。


 


这是该归他拯救的男孩。他的男孩。


 


他的身体猛然间凝出了坚实的力量。他挣扎起来,不顾一切地上浮,拼了命向男孩伸出手掌。


 


“嘘,没事,”他说,“你会没事的,我在这,我在这。”


 


他捞过手臂,将男孩紧紧拥在了怀里。那些急速流逝的黑沙瞬间割蹭过他的指尖,侧脸,眉眼,针扎般的刺痛正割裂他每一寸赤裸在外的皮肤,可他压根不在乎。他将胳膊收得更紧,仿佛这样就能围困住这些该死的沙尘,给予他的男孩庇护。


 


他能庇护住男孩。就像从前他寻着落水的男孩泅潜下河,就像从前他冲向那艘冒着熊熊火光的游船。他能庇护住他。


 


“没事,没事,”他说,“我在这里。”


 


他感觉到滚热的液体滑过自己的后颈。深海会吞并一切眼泪,可透过那紧贴着自己的年轻胸膛传来的抽动,他分明知道男孩正在无声地嚎啕。他的心脏急剧地皱缩成了一团。


 


“斯塔克先生。”男孩哽咽着唤,嘴唇止不住地颤抖。他的怀抱突然空了。他抱不住男孩了,因为男孩再也没有能让人拥抱的实体。男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,望向他,他从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煞白的面色。


 

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男孩说。


 


一切化为乌有,轻如一声呜咽。


 


托尼猛地睁开眼。


 


他坐起来时犹带未定的惊喘,大口呼吸,让现实世界的新鲜空气灌入腔肺。伴随而来的酸蚀般的烧灼感涌上食道,剧烈得令他几欲呕吐。他喘动了片刻,终于平复下来,脖子后仰,靠回去,半晌,用汗湿的掌心抵住了额角。


 


灯在此时悄无声息地自动旋开。昏黄的灯光漫过房间。托尼的眼皮瑟缩了一下,像是不适应这黯淡、但对他来说却依旧突兀的光亮。


 


“检测到您瞳孔扩大、心率过快、汗液分泌指数异常,”星期五的声音响起,“需要我采取轻音乐疗法吗?”


 


托尼晃过神来。


 


“啊?哦,嗯,”他说,“我是说,不用了,谢谢,星期五。”


 


星期五顿了一下。


 


“这已经是您这个月以来第四次出现此类状况了。”她平静地指出来,“您需要考虑一下更专业的治疗吗?”


 


托尼没有马上回答。他坐在那儿,一言不发。实验室里光线昏暗,只有荧屏光在映亮他灰白的面容和眼睛下方的淡淡青影。


 


托尼经历过太多这样的瞬间了。


 


它们有些是来自彼得,有些却不是。


 


去而不复返的汽车。无力阻止的急坠。在炽焰焚火中轰塌的大楼。割面如刀的风雪。从指尖流逝的一缕沙尘。


 


这些所有的瞬间,盘旋,滂沱,黑胶般凝固,鬼魅般如影随形。


 


托尼无法逃避它们。他也无意逃避它们。他只是令自己一遍又一遍去咀嚼这些晦暗而艰涩的记忆,一遍又一遍询问自己:


 


我还能做得更好吗?


 


下次我能阻止这样的事再发生吗?


 


他带着这样的诘问,去战斗、流血、救人。他改造公司。他铸造铠甲。他推行那个法案以至于不惜和史蒂夫决裂。而现在,他毅然决然地开启了这个复刻无限手套的疯狂计划。每一次的决定,他都无比明晰,前路艰难险阻,如履冰临渊。


 


可这不足以使他感到软弱,甚至无法撼动他分毫。如今他着手这个计划已经有一个星期,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个怎样艰巨——更准确来说,玄奥——的命题。他和布鲁斯试图通过这些残留的零星数据推演出无限宝石的奥义,就像试图通过一粒沙石推演整颗星球亿万年来的地质变迁。


 


而他不畏惧这个。他不畏惧,付出一切代价,去摸索到这变迁中哪怕纤毫如昆虫触须的一丝脉络。他只是……他只是畏惧这些代价还不足以成为他倾覆局势的砝码。畏惧一切会成为另一缕从他指缝间散逸的尘埃。


 


他因此而畏惧。这件事本身矛盾。是人性的软弱令他选择了这条路,但选择这条路,就意味着他必须摈弃人性中的一切软弱,以钢铁铸魂。


 


而他只是在那一瞬间,闭上眼,深深叹口气,睁开,复又将背脊挺得坚硬而笔直。


 


“继续吧,调出下一组数据,星期五。”他说。


 


——他只是将这一切矛盾全盘接受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雨绵延了半日,临到傍晚,仍旧未停。


 


风摇晃着。铅灰的积雨云摇晃着。街边一只孤零零的邮筒摇晃着。雨水舒拓开轻缓的手臂,推动整座城市也随之轻缓地摇晃,像海波徐徐之于木船。城市昏昏沉沉,枕在海上。


 


佩珀推了门进来。她没穿高跟鞋,走回来悄无声息,就像她也踩在这场雨里。


 


托尼却第一时间觉察到了她。他眼睛在雨的颠簸中感到困倦,直想要掩目睡去,可他的大脑却依旧在咖啡因的作用下保持紧绷的清醒。他强撑着,将视线投在佩珀身上。


 


佩珀在离托尼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。她沉默着,注视着他,良久,终于深深叹出一口气:“你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。”


 


雨下的稀里哗啦的,托尼的意识也有点稀里哗啦的,蒙着层朦胧的水雾。但他只是挑挑眉,极力扯开一个毫不在意的笑:“用不着,我自己付我自己的加班费就行。”


 


佩珀没有被他逗笑。她笑了,但那笑里并没有愉快的意味。她眼角漾开淡淡的细纹,里面蕴着的悲哀也是淡淡的。


 


“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。”她说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雨还在延绵不绝地下着。


 


街区的小教堂光线昏暗,浮动着晦暗不明的尘埃,彩绘玻璃流泻不出晴天朗日时的丝缕斑斓。


 


托尼进来时没去惊动旁人,只是默默地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。


 


神父是个顶年轻的年轻人,甚至还有点儿娃娃脸,鼻尖上顶着青涩的雀斑。但他手握《圣经》和十字架,极力使自己显得肃穆而庄重。托尼听旁边的人谈起,这个教堂的神父本不是他,年轻人是新顶替上的,原来的老神父在不久前的那场浩劫里灰飞烟灭了。谁也不知道现在的这个年轻人和老神父是什么关系,也许是祖孙,也许压根素不相识。


 


这件事如今太常见了,教堂,市场,小餐馆,咖啡店,街道上每一个角落,都有一些新的脸孔突然涌现,代替了你身边一些你已无比熟悉的面容。这样的事太常见了,毕竟幸存下来的人还要继续生活。


 


“……愿这个男孩的灵魂得到安息。”年轻的神父略带一点儿生涩地念完悼词,“阿门。”


 


梅之前已经静静地候在了一旁,这时她走上前来。她将自己的仪表收拾得齐整,但同时也太素净了,不留一根多余的线条。那些苍老的疲态不作任何修饰,就这样完完整整地暴露出来,显露在她眉梢眼角的每一处皱纹里。


 


“我……”她开口时声音颤了颤,但她极力稳住了,“我和彼得相遇的时候,他还是个小不点……”


 


她极其缓慢地,诉说起了一些细碎的琐事。逝者死去的魂灵借生者的嗓音,在小教堂里短暂地复生。那是个多普通的灵魂啊,会叛逆,会犯错,会有各种各样微小的心思和困扰,在他过于短暂而年轻的生命里,他甚至还没有想明白有关生的事情,遑论死亡。


 


那是一个普通的、却不幸早夭的灵魂。所有人沉默地聆听着。这里的所有人祭奠彼得,并不知道他所完成过的壮举,他们祭奠他,并不是作为一个英雄……而只是作为一个男孩。


 


葬礼结束的时候,雨势渐渐收住了。托尼走出礼堂,细润的雨丝飘散着濡湿他的皮肤,像粘连上湿稠的蛛网。


 


“……斯塔克。”有人在他身后唤。


 


托尼转过头来,梅站在那儿,捏着一只信封,待他转过头,她便轻轻地将信封放进了他的手里。


 


“这是我在整理彼得的……”梅喉头哽了哽,没说出那个词来,“我发现了这个,我想,他是想把这个交给你。”


 


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:给斯塔克先生。


 


托尼保持着那个拿信封的姿势,一动不动,看着它,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名字似的。


 


“好,”他说,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挤出一个笑,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太累了。他的面部肌肉好像在这一刻脱离了他的控制,他木然着,嘴唇自己蠕动了起来,“好,我知道了,谢谢你。”


 


  


 


 


彼得写了一封信给他。他都不知道彼得什么时候写了一封信给他。


 


他明明每天都要给托尼发一大堆留言,絮絮叨叨,事无巨细,连老太太给他买卷饼的事儿都要拿出来提上一提。他每次看那些留言,就觉得,彼得恐怕是想一口气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尽。


 


可原来是没有的,彼得原来还有一些未尽的话,至今还封存在这里。


 


他会想说些什么?他还会说些什么?


 


托尼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。


 


信开头第一句是:“尊敬的斯塔克先生。”


 


这行又被重重划掉了。男孩另起了一行,重新一笔一划地写下:“亲爱的斯塔克先生。”


 


托尼不自觉地微笑起来。


 


“亲爱的斯塔克先生,”男孩写道,“我犹豫了挺久,该不该写这封信给您。这有点儿傻,是吧?我是说,邮票、乳胶、墨水——现在都二十一世纪啦,谁还用这么老派的沟通方式啊?”


 


“但好吧,好吧,我就是用了,您会觉得我傻吗,斯塔克先生?您会嘲笑我吗?我是跟着梅看了不少黄金时代的电影的,我承认,或许更应该归咎于我文学课选修了茨威格……唉,总之我用啦,您笑话我吧。”


 


“我好像扯得有点儿离题了……我一紧张就会絮叨些有的没的……”


 


“我想想,嗯,该从哪儿开始呢?


我觉得您一定是不记得了。我自己也不是很记得了。那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。那时候我八岁?九岁?我在那个展览会上,第一次遇见了您。”


 


“是的,遇见了您。我本来想着,哪一天,要作出一副非常酷的样子,非常不经意地和您提起——嘿,你瞧,我们其实老早就遇上啦。可事实是,我只有在这儿,才能鼓起勇气和您提起。我知道您已经不记得了,但我还是……我还是怕真的发现您已经不记得了。”


 


“您还记得那天的骚乱吗,斯塔克先生?一群疯哥们端着机关枪在人群扫射?那可真是地狱,我记得一切都是动荡的,天空啊,楼房啊,火光啊,人影啊,一切都是动荡的,人影凌乱着,尖叫着,从这头向那头急涌。


我后来也面对过类似的场景,可那还是我第一次直面像这样的一切,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吞吐的火舌,我第一次知道子弹掠过耳边会有燥热的尖啸,空气里火药味那么密集,斯塔克先生,我险些以为空气要整个炸膛了——我那时候只有九岁,您可以想见我会多恐惧。”


 


“可我那时候戴了一个钢铁侠的面具。那其实是一个挺可笑的面具,它做得太大了,摇摇晃晃的,都快套不住我的脑袋。可我戴上它,我对自己说,别慌,彼得。我听见自己的心跳,咚咚咚,咚咚咚,但我对自己说,别害怕,彼得,钢铁侠是不会害怕的,他只会一次次冲到最前方。”


 


“然后——您真的来了。钢铁侠冲到了最前方来了。您降临在我面前,您就只有一个人和一件战衣,您就那样一个人抵挡住了全部火线,那样轻描淡写,就抹平了混乱不堪的局面。您救下了所有人。您救下了我。”


 


“您转过头来,看向我,那一刻我连呼吸都屏住了,我甚至——我甚至比刚刚在枪林弹雨里还要紧张。我手心都渗出了汗。你看着我,你说:‘赶紧回家去吧,孩子’。”


 


“直到您飞走,直到我被闻讯赶来的梅婶接回家去,我脑子里翻来覆去还是您,还是那件金属战衣。我那时候太小了,无法形容出我心中所感受到的,可我现在,我现在能够了。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。您那时候过来,救下我,又飞离开,您停留的只是短暂的一瞬,可您路过我,您掠下一片影子,我看见了那影子之后的光源。”


 


“是的,我知道您会说些什么。‘你用不着崇敬我,男孩。’‘你应该比我更好,男孩。’我知道您如何看待我。您将我视为您的责任。您从那个时候起,到后来一遍遍,您老是对我说:‘快回家去,男孩。’您希望的是我的安全。您对我说:‘如果你死了,我会觉得是我的错’。”


 


“可是,不是的,不是的,斯塔克先生,我不是谁的责任,我不是任何人的责任。我走上这条路,固然有您的原因,可即使没有您,我想,我的选择也不会有变。这是我的选择,斯塔克先生,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。我十五岁了,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。我选择这样做。我拥有能力,我选择用它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。我选择去帮助他人,无论是否力所能及。这是我自己的选择。而就算我因此而死,斯塔克先生——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错误。我见到了这条路。我选择了这条路。我尽我所能。”


 


“我不会成为您的错误,斯塔克先生,永远不会。您是一道光源,而我只是想成为另一道光源。只是这样而已。”


 


……


 


托尼读了很久很久,才把这封信读完。


 


他循着原来的折痕,将信纸折回去。


 


折着折着,他终于控制不住,把眼睛闭上了。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“斯塔克先生,”彼得坐在那儿,手撑住地面,双脚伸开,晃晃悠悠在半空悬停,“这是哪儿?这儿可真漂亮。”


 


他们面对半边粲然如焚的朱霞,夕阳丝缕染层染暮云,如坠裂捻揉了石榴汁,四溢,稠艳,整夜芳香。下方隐约可见车灯的光流如织,是人间,人间的气味,梧桐叶的苦意啦,被洒水车淋湿的砖石气息啦,墨西哥卷饼酥烫的软香啦,都交织着,层层向上交叠,舒缓地朝他们拍打而来。


 


托尼和彼得并肩而坐。他扭过头,注视着彼得,坦承:“我不知道。”


 


“不知道?”彼得瞪大了眼,“可这是你的梦啊,你怎么会不知道呢?”


 


托尼笑了起来:“拜托,小孩,谁规定做梦的人要知道自己在哪儿的?”


 


他顿了一会儿。


 


“而且,”他说,“我梦见你,一般也不会是在这样的场景,都是在……海里。我会梦见你……在那儿消失掉。”


 


彼得沉默了,低垂下了眼睫毛。


 


“我……”半晌,他小声说,“我不想让你做这样的梦的,斯塔克先生。”


 


托尼依旧笑着,伸过手去,覆住了男孩温热的手背:“我知道。”


 


好一会儿,他们都没再说话。风从他们足尖流过,像海面掠过的粼粼波光。


 


“好啦,”男孩似乎重新振作起来,抬起头,又重新露出一个笑容来,“时候不早啦,斯塔克先生,您该回去了。”


 


“是啊,”托尼附和,“醒来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去做呢。”


 


可他依旧坐在那儿。


 


“斯塔克先生?”彼得问。


 


托尼没有说话。他只是慢慢低下头去,寻到男孩的肩膀,抵住,阖上眼,不动了。


 


“等一会儿,”他说,他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,听上去像是快要睡着了,“再等一会儿吧。”


 


“……我想慢一点儿醒。”


 


FIN.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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